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肉身叙事的策略、逻辑及其敌人 

朱大可

    

一、“肉身叙事”的三种策略 

   “肉身叙事”的浪潮席卷中国。“色语”和“酷语”同时在肉身上面奋笔书写:卫慧和木子美式的“色语”书写着女人的肉身,而莫言式的“酷语”则无情剐割着男人的躯体,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嗜血狂欢的气息。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,前者指涉“情色”,而后者则指涉有关肉身的话语暴力,它们从两个向度构筑着大众文化的壮观景象。“翻身的日子”已经在“红色中国”翩然降临。 

  从肉身的自我叙写(抒情、陈述、展示、陈列)和自我修理(养生、美颜、整容、变性),到对肉身的严厉惩罚(自虐、囚禁和酷刑),所有这些都成为肉身叙事的基本母题。它们从正题和反题两个方面,热烈打造着21世纪的国民信念。 

  从卫慧、经过木子美到竹影青瞳,我们可以看到一条“色语”运动的清晰印迹,它起源于文学语体,推进于日记语体,变得愈来愈感官化、大众化和公共化,最终被图像语体引向了高潮。这是语体和语法的迅疾飞跃,仿佛是一列失控的肉欲飞船,在“加速效应”中奔赴肉欲的天堂。 

  但这显然只是一种话语策略的变迁而已。肉身叙事在文学语体中的展开,因卫慧虚构的“蝴蝶”而嚣张起来,并在九丹的“自传”《乌鸦》中散发出欲望和眼泪的混合气息。但文学语体中展开的肉身叙事,随后便逐渐受到读者的冷遇。这是因为受众的“毒品阈值”开始产生作用。受众对叙事的惯性,限制了他们的消费激情,就像瘾君子那样,他们渴望着“毒品”剂量和种类的不断加码,藉此保持对肉身感受的敏锐度。只有肉身叙事才会跟像吸毒程序那样,需要永不停顿的扩张和深化。但这种进程面临着文学语体的大限。从虚构体到自传体的小幅调整,无法应对受众们迅速高涨的性话语期待。这是肉身叙事在九丹之后徘徊不前的主因。 

  2003年涌现的互联网博客技术拯救了肉身叙事,为它打开了一条更加美妙的道路。“博客日记”不是文学而是“私人日记”,也即一种自我行为和心迹的告白。它无需良好的书写技术,却比文学更加直露、浅白和坦率。而这正是肉身叙事所渴望的崭新状态。这年,一个化名“木子美”的女人利用“博客”改变了叙事策略,把它推向了令人瞠目的高潮。这个女人在他的日记里谈论和男人做爱的心得,历数着环绕她所发生的所有性事,仿佛在放肆地晾晒着那些沾满精液的床单。它们旗帜般飘扬在博客网站上,招引着大批好奇的网民。媒体甚至为此发出了“2003年是木子美年”的惊呼。 

  但仅仅数月之后,木子美便迅速丧失了其刚刚建立的话语优势。另一个化名“竹影青瞳”的女文青,突然闪现在肉身叙事的现场,此前她几乎是缄默的,她在天涯网站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几乎无人问津,这种情形迫使其铤而走险,采用更为激进的叙事方式,把自己的裸体照片直接贴上“博客”。优美而性感的身躯被切除了头颅,下身的羞处部分饰以棕榈叶,从而丧失了作为一个“女人”的完整性。它是一种纯粹的性符码,一件失去了个人标识的抽象躯干,一堆被装进互联网铁罐里的女体午餐肉,唯一能够制造联想的是那个诗意的名字――“竹影青瞳”,外加几张单独陈列的头像,后者是关于肉身主人的某种图像注释。 

  这是肉身叙事的符码化策略,也即通过头颅和身躯的分离,制造本人不在性裸露现场的假象,以免遭到道德警察的盘查。即便如此,这种女性裸身影像的直接展示,仍然引发了狂热的点击浪潮。在区区数天之内,某博客发布网站的访问量便达到了百万人次,整个中文互联网都为之震动,它标定了21世纪初叶肉身叙事所能企及的最远边界。除非此后有人在中国作协机关现场从事“裸身行为艺术”等等,否则,竹影青瞳事件将以“零年代”肉身叙事之最而载入史册。 

 
二、“肉身叙事”的“四项基本原则” 

  在自我肉身的性展示背后,叙事策略出现了三种向度:文学(从虚构到自传)、日记和影像。所有这些策略都是“身”物进化的标志:在弱“肉”强食的社会,一个无名的女人究竟凭藉什么来获得公众的关注,或者说,她依靠怎样的叙事策略才能呈现和推广自身。在资讯资本主义时代,每个人都从互联网广场中获得了叫喊的权力,但这种新的资讯自由反而限定了人的机遇,这就是所谓“广场效应”:个人的声音被四周无数民众的叫喊所吞没。她的不被关注和她的自由是成正比的。互联网广场的无限契机,扼杀了人的尊严和名声,迫使其下降为一个细小无名的生物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涌现了木子美们的身影。她们的身体叫喊响彻云霄。她们是利用肉身叙事来获得“时代最强音”的赢家。她们涂改和推翻“羞耻指数”的不屈努力,也改变了名利场的权力结构。 

  这似乎就是所谓女权主义的一个逻辑起点。即利用肉身优势来获得有关名望的社会权力。她们的反叛性叙事充满了道德危险,她们裸身行走在高高的话语钢丝上,孤身挑战着数量庞大的传统社群,藉此从男权垄断的领域作惊世骇俗的一跃。当木子美用跟男记者做爱的长度作为衡量采访长度的标准时,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母兽,冒着唾沫的枪林弹雨,以其饱满的性能力向全体中国男人宣战。她和杨澜的电视对话,无疑是一次反叛者对中产阶级信念的恣意挑衅。在我看来,木子美的肉身叙事起初不过是某种低俗的露阴游戏,以满足公众的偷窥欲望,而后则却被男性公众逼成了一场女权主义的激战。这种短促而深刻的转换,正是转型社会的奇妙镜像。 

  女权主义的逻辑与意识形态的反叛密切相关。我们看到,作为前DJ和歌厅妈妈生的棉棉,已经从都市边缘发出了咄咄逼人的色语挑战,而京城的春树们则企图把这种权力向青春地带拓展。尽管这幅反叛图画上时常叠印着书商们的笑容,但正如时代周刊所描述的那样,她们的行为还毕竟预示着一场广泛的性叛乱,它不仅要散布青春期的迷狂气息,而且也在谋求情欲话语的意识形态权力。 

  性毫无疑问是一种权力,而且是那种人的最基本的权力。2002年发生的陕西乡村医生观看黄碟,触发了一次性权力的镇压和营救运动。“黄碟事件”导致了性政治的普遍觉醒,它迫使管理当局从原先的执法红线后退,为人性的在下半身的解冻腾出有限的空间。虹影的小说《K》,竟然因含有“淫秽描写”而遭到长春市中级法院的封杀,尽管这一判决在舆论压力下被吉林高等法院否决,但它仍然显示了性话语所面对的司法仇恨。这里隐含这一种可笑的悖论:一方面是上千万“黄色娘子军”和近亿剽客,另一方面却是严厉的意识形态禁忌,这种分裂的景象只能进一步点燃越轨的自由主义激情。反叛的逻辑悄然运行在性生活的第一现场。 

  而在北京三里屯酒吧街,摇滚歌手、演艺圈人士、吸毒者、文化游客和中产知识分子结成了隐秘的享乐主义联盟,在音乐疯狂的黑夜,那里就是欲望演出的舞台,人们品尝着啤酒、咖啡、大麻、KING粉和意识形态叛逆的滋味,并在白昼里重返中产阶级秩序。而在衡山路和茂名南路,上海小资们则在红酒的作用下发出更为纯粹的情欲尖叫。那些尖叫越过温情脉脉的殖民地花园,散发出无害的准中产阶级气息。消费时代在解放情欲的同时,也消解了它的社会毒性,令其呈现为与官方的稳定性诉求相符的安全面貌。越过长期的意识形态封冻,西方中产阶级正在沿着性解放和性享乐的道路疾行。中国情欲的自我解冻,响应了与这一盛大的全球化进程。 

  但我们已经发现,在全球化资本主义时代,几乎没有任何一种事件能够摆脱市场逻辑之手。身体消费和情欲经济学日益发达,它为卫慧和九丹们开辟了广阔的国际市场。经过主管部门的批判性声援,卫慧已经成为西方消费市场的娇小宠儿,她的消费性文本响应着全球化浪潮,进入国际中产阶级的精神食谱,成为西方人从事“东方想象”的最新蓝本。与此同时,本土文人和出版商,以一种急切的、充满功利欲望和媚俗趣味的眼神,投身于强大的消费社会之中。市场逻辑坚定地塑造着文化的属性,把它变成资本运作的附庸。只要有出版、演出和传播行为存在,市场主义就不会终止对肉身的征用。市场和国家是征用民间身体的两个头号主顾。 

  正在崛起中的中国文化市场,其营销策略却充满了低劣、低俗和低智的特征。在肉身叙事甚嚣尘上的年代,高举情色旗帜,以所谓“美女作家”、“美男作家”为噱头来制造市场热点和牟取暴利,正是21世纪初叶文化市场的重要景观。长江文艺出版社是此类“市场炒作”的代表,它的手段在九丹、麦琪和葛红兵等著述的出版上曾经大放光芒,不倦地引导着中国书业“肉身阅读”的宏大走向,但这种饮鸩止渴的营销策略,反而贬损了图书市场的形象。资本逻辑理应是文化的强大赞助者,最终却沦为文化的危险的敌人。 

  从女权的逻辑、反叛的逻辑、享乐主义的逻辑到市场的逻辑,上述四项文化逻辑塑造着肉身叙事的本性,令后者的面貌顿时变得扑溯迷离起来。这其实就是所谓的“价值迷津”,我们不能辨认那些隐藏在文化事件背后的逻辑真相,甚至无法就那些个案作出基本的价值判断。这种所谓“后现代”状况,正是我们所面对的批评学困境。 

 
三、两大“叙事”的世纪交战 

  肉身叙事的空前发达,响应了八十年代知识分子“人性解放”的热切呼声。“翻身动员令”下达20年之后,情欲终于完成了自我解放的使命,却由于过度泛滥而酿成意外的“肉身灾难”。因为对肉身的夸张铺叙, 正是以灵魂叙事的空前萎缩为代价的。早在1988年,我曾经预言过文学的“空心化”的危机。17年之后,肉身获得了畸形的发育,而灵魂则在继续萎缩。文化的容貌犹如一度流行的橱窗模特儿,拥有一个丰满的身躯和被削平了的过小的头颅,她们的畸形身躯被时尚美学的光辉所照亮,成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学标本,陈放在欲望的橱窗里供人观赏。 

  尽管文化逻辑的辨认困难丛生,但判定肉身叙事是非的关键尺度并未丧失,那就是看它是否内在地具备生成“精神叙事”的机制,此外并无其它有效的尺度。肉身的解放,应当与精神的发育齐头并进,并最终达成自由主体的完善和独立。而种“哲学社会科学”的基本知识,似乎早已遭到了遗忘。 

  肉身叙事的过度发育引发中国知识界的普遍不安,但似乎没有多少人为“精神叙事”的不在场发出必要的质疑。“色语”和“灵语”的不和谐发展,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。在肉身的价值获得夸张的弘扬的同时,信仰退化成了一个纯粹的空无,或者说,它遭到了基础价值(货币和实利)的全面替代。在国家主义信念离去之后,没有任何一种新的国家或宗教信仰能够充填转型社会的空虚头腔。这种精神叙事的空缺,只能归咎于精神生产机制的腐朽。庞大的知识工厂日以继夜地开工,生产着无数无用的字词废品,那些学术废料主宰并充填着大多数书刊杂志,造成文化繁荣的盛大气象,却完全不能为灵魂提供有价值的信念,相反,它们只能进一步挤压自由精神的叙事空间。毫无疑问,中国知识分子应为这种严重渎职承担部分历史责任。 

  精神叙事的不在场引发了普遍的危机,从文学、艺术、伦理学、法学到经济学和社会政治学,精神性的内在缺失,已经成为从东欧、俄罗斯到中国的世界性征候。甚至强大的东正教伦理传统都无法阻止这种退潮,本土的儒家传统更是不堪一击。在国家主义信念退却之后,幼稚的中产阶级仍在襁褓之中,而市民理性主义也没有发育成熟,所有这些元素都导致了精神叙事在中国的巨大真空。 

  正是肉身叙事的蔓延掩盖了知识界的精神性溃烂。精英知识分子企图推卸责任,把精神叙事的萎缩归咎于“肉身叙事”的过度发达,也就是归咎于民众的不良趣味和资本市场的推波助澜。但恰恰是精英知识分子自身丧失“精神叙事”的能力,并且也丧失了产生精神信仰的内在机制。那些动人的“人文精神秀”不能解除这种危机,相反,它只能加深我们精神叙事无能化的印象,因为所有的“精神秀”只有一个作用,那就是制造精神在场的假象,从而把精神叙事危机引向更加危险的地步。 

  为什么所谓的“人文精神”与“精神叙事”无关?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,因为在“人文精神”的叙写中,没有包含作为核心的终极价值追问,它起初只是针对“市场经济”的软弱无力的盘问,最终则沦为关于知识分子身价和话语权失落的话语争端;近年来甚嚣尘上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制度之争,也不是真正的精神叙事,而只是某种国家主义政改的话语前戏。尽管闪现过海子的宏大诗歌,但这种零星的精神性文本,无法修理整体匮乏的格局。九十年代以来,精神叙事运动从未在中国知识界展开过。它的“失踪案”无疑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最大耻辱。
 2004.5.19 朱大可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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